堂兄健康

记忆中四伯父家的大儿子健康哥是一个家住农村、却有着丰富思想的大男孩，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每到暑假，我就回到老家，与他共度美好的几十天时光。在我幼小的心里他无疑就是我不折不扣尊崇的偶像，虽然他只比我大一岁，我却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岁月让我们一起长大，但是命运却对他有着特殊的眷顾。
他可以很从容的爬上高高的大树，掏鸟窝里的蛋；我们都拿弹弓玩，一天下来，大家基本上都一无所获，而他每次却能打个鸟儿、兔子、甚至猫头鹰什么的；我和他一起学游泳，他当天就可以在水库里游个来回，而我直到现在仍是一个“旱鸭子”；我学自行车用了一个暑假，技术马马虎虎，而他跨上就会，当天就从镇上打个来回；他的身体就像他的名字那样，永远健健康康，从来不和医生打交道；他十来岁就和大人一样往地里拉粪，大人拉多少趟，他就拉多少趟，拔猪草每次他能拔五十斤，别人最多有他的一半；天生富有经商的头脑，一个假期下来，别人玩够了，他却利用在工地干活攒足了下学期的学费……凡此种种。唯一值得我骄傲的是学习成绩比他好一些，在学校里我是老师的宠儿。但是他超强的生存能力和生活知识，却令我们同龄人自叹弗如，所以他不但是我的偶像，更是老家同龄孩子的绝对偶像。我们都是他的忠实追随者。
后来，我跟随父母去了河南生活了三年，等到我小学五年级回到陕西老家时，我都快认不出他了，小小的年纪浑身的肌肉，个子虽然不高，身体却是绝对的棒！在我们那个五六千人的村子里，也算是“鹤立鸡群”，周围的小子们简直对他到了顶礼膜拜的地步，他的身后永远有一群追随者。我听他们说，作业有人代写，学习用品从来不买，每天嘴上叼着香烟，甚至书包都有人背。来也呼呼，去也呼呼，很有老大的气势，在学校里是一霸，高年级的学生都要让他三分。但是他对我很好，由于他的照顾，我在他周围的人群中也有相当高的地位，我的许多坏毛病（如吸烟）受了他很大的影响。另外因为我是城里人，他总是对城市充满渴望，我记得他曾经对我说：我将来也一定要生活在城里，吃上商品粮！言语中分明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那就是八十年代农村孩子最大的理想。四伯父和四伯母也是对他们的大儿子充满期待。
上了初中后，家里管得严了，我回老家的机会少了，即使是寒暑假，还要参加各种辅导班，只有在过年的时候能见到他，他只要见到我，就让我说城市里的新鲜事，听得津津有味。我记得他给我说过：千万不要学哥的坏毛病，好好学习，争取大出息。我每次都给他带礼物，无非是在父亲的柜子里偷烟给他，不管多少，不管好坏，他都不嫌弃。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就这样维系着。
我上高中的时候，健康哥已经离开了校园，和他的舅舅在省城学修表的技术，他是那么的聪明，很快就出师了。我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就这样过了几年，好像是我高三那年，过年的时候我们见面了。原来的那个棱角分明、一身肌肉的硬汉不见了，换之一个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对于我，当时都是奢望）、言谈举止充满大城市气魄的儒雅小生，他的变化太大了。听他说自己已经单打独斗了，经常接触高级人士，修过上万块钱的手表，经常吸的都是良友、希尔顿、健牌、万宝路、三五、南洋红双喜等外烟，对于他的变化，我很吃惊，对于我这个城里人来说，站在他的面前似乎也已落伍许多。但是无论如何变化，他对我依然是那么好。对于当时围在他左右的“跟班”们，已经不屑一顾了。
在我的印象中，他只尊重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叔叔——我的父亲。父亲从小就是高材生，保送上的高中，十八岁参军，在部队提干，转业地方后在法院工作，从十八岁开始父亲没有买过什么衣服，一直穿的是制服，总是充满着英武之气。按健康哥的话来说，父亲真正是为国家干事，对于同样走出村子在城里干事的工人，他却认为不值一提。自从在省城修表以后，我印象中他是外烟牌子不倒，西装从不离身，衬衣领子永远笔挺，且干干净净，身上没有多少农民的痕迹。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大约是快到夏天的样子，一天晚上深夜，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们全家惊醒，父亲打开门，三伯父家的大儿子牛哥闪了进来，我只听到牛哥说：“六大（我父亲在家门中排行老六），健康叫电打了！”我和父亲急忙穿上衣服，跟随他到达县医院，大门口的急救室里躺着一个年轻人，医生正在抢救，我发现父亲的脸色很难看，眼眶中噙满了泪水，我已经忍不住开始哽咽了。“咋样了？”父亲焦急地问。医生说：“正在洗胃”。我发现旁边的瓶子里都是黑乎乎的液体。“不对呀？”牛哥说，“不是我兄弟呀？”医生连头也没抬，从抢救室里扔出一句：“刚才的那个，已经毕了，抬出去了。”我们三个人慌了，在黑暗的角落里发现一堆人围在一起，我们冲了过去……健康哥已经永远的走了。
在他们商量后事的时候，我一个人停在健康哥的旁边，他安静的躺在一张简易床上，上身赤裸着，肚子圆圆的鼓着，就像睡着了一样。我没有一丝害怕，握着他冰凉的手，泪水滴在他的身上，心中不停的呼唤：健康哥，你醒来吧！健康哥，你醒来吧！健康哥，你醒来吧!……可是，他永远也听不到了，再也醒不过来了，永远的离开我了。
后来，我听说健康哥是在修理他舅舅家的陈年电线时触电的，当时的他喝了很多啤酒，但是他用的却是一把钢梯子，他为自己的鲁莽和草率付出了代价。由于我上高三，学习很紧张，再加上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我没有参加他的葬礼。听父亲说，葬礼很简单，只买了一口二百块钱的棺材，第二天就草草入土了。
在我还在为学业而奋斗的时候，健康哥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而且完全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前途一片光明，在这个时候，他的生命却戛然而止。他的离开显然对这个指望他的家庭是沉重的打击。也正是由于他的离开，四伯父家支离破碎，剩下的四口人形成了四个新家庭：一儿一女各自成家，四伯父和四伯母的婚姻名存实亡，长期分居，至今也没有缓和。在大家都在为小康家庭努力奋斗时，他们家却时时充满叫骂声和摔打声，二十年了，一刻也没有停息……
时光荏苒，一晃健康哥已经长眠地下十多年了。为什么？我有时在想，老天爷为什么要把那些对社会有用的人老早的带走？而那些没有本事，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人却活得很好。世上的事真是太不公平了！可是又有什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