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橹影里的乌镇

也许是从小生活在江南水乡的缘故吧，我对古镇总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情结。家乡的古镇早已名存实亡，记忆中还有临街的旧房子，木门木窗木栅栏，二楼有围栏，打开落地门，便与街上的声气相通了。可惜现代文明早已摧毁了这种迟缓的美。我于是一遍遍奔走于那些以文化遗产形式保存下来的古镇，算是对逝去的一种凭吊吧。关于古镇，举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如同江浙美食臭豆腐，喜欢的人，自然爱得不行；不喜欢的人，也是假装不来的。
今年夏天，乌镇这个名字被频频提及。我知道，它已然从六千年的历史深处，向我发出时光所熏染的召唤。
一个古镇，便是一个价值连城的古董，你得有鉴赏的眼光，真心感受到它的好，它的美。如此，它的美才有价值。若只是走马观花看过去，那不过是一个花瓶，一串珠子、一块宝石而矣。它的美，不能与你内心的感动相呼应、相期许，相互惺惺相惜。你跟随着众人，在那些散发着历史霉味的巷道、老街、河岸、石桥上，茫然前行。坐在乌蓬船中，看千年不变的流水，亲吻着长在水中的房子。看老房子向水面伸出的露台，被枝繁叶茂的大树所覆盖。看经过的一座座拱桥、石板桥，桥上络绎不绝的游人。看夕阳是如何一点点西沉，染红了天边的云彩与水中的波影。看月亮早早地出来，挂在马头墙上、树梢头、石桥顶，将青蓝的夜空倒映在渐暗的水中。
然而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你得找间屋子住下，最好是临水的民宿。当然它已经过了现代化的改造，旧瓶换了新酒，里面设施一应俱全。临水的客房，一楼或二楼，最好是二楼的。你顺着咿呀作响的木楼梯上去，好客的房东为你打开门，里面是一张雕花大床，挂着洁白的蚊帐。电视柜、衣柜、床头柜、窗户，全都有着精致而褪色的雕花。你推开窗子，窗下便是鳞鳞的小河。你看到河对岸的码头、古旧的商铺、河中的木船。一棵大树从屋檐上方垂下碧绿的枝叶。晚上你枕着水声睡了，梦里是一片月光橹影。
早上你被第一缕照进来的阳光唤醒，还有檐下的鸟声，你从雕花大床里起身，推窗对着河面梳妆，水中有一张古代仕女的脸。你略显惊讶，打开房间的木门。淳朴的乌镇主人友好地招呼你，四方的木桌上，早已摆好一碗白粥、几碟小菜。吃完后，你径自穿过卸下的木门，踏到了光滑的石板街上。
清晨的小镇，古老而新鲜，若有若无的晨雾穿行在老街与河面。除了早起的零星游客，窄长的大街空旷寂寥。有店主在门口烧起煤炉，浓烟弥散开去。一只猫慵懒地伏在栅栏边。你沿着长长的石板路，信步向前走去。路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你疑心走着走着，便会走到几千年的历史深处去。街道两旁皆是古旧的木头房子，围着栅栏，可拆卸的房门大多数紧闭着。无数房屋顺着街道窄窄地向前延伸，只在远远的头顶露出一方蓝天。
不时地，你发现在左侧或右侧吧，常常有开辟的小巷道与一块小空地。你从一条幽深又寂寥的小巷拐过去（《橘子红了》里的周迅也是在这样的巷子里放风筝的吧，戴望舒的丁香女子也是在这样的巷子里徘徊的吧），尽头豁然开朗处，是一畦畦的绿林良畴，青草荷塘。
而那些间隔在两处屋舍的空地，则直通水岸，辟有一排或两排“美人靠”，河边有石阶埠头，是人们日常起居休憩交流的地方。稍大一些的空地，便是连通两岸的石桥了。你走到桥上，桥窄且长，仅容两人通过，没有护栏的石桥简单至极，仅由几块石板拼搭而成，但自有一种朴素的美感。低矮的桥栏、突起的桥梁，更显出人的瘦长。一阵清风过来，你感觉就要落到水里去了，去体验一下凌波微步的感觉了。
站在桥上，你的前后是在时光中浸泡了几千年的老房子，淡褐的雕花木窗斜斜地开向水面，剥落白漆的老墙掩映在老树新发的绿叶下。你的左右，是脉脉远去的水流，是乌蓬船载来的一船余晖，是极目处的一座座石桥、一间间屋舍。这时，你自然会想起卞之琳的断章，感觉是那么妥贴。而此时夕阳未去，一轮淡白的明月早已爬上树梢、墙头。夜晚的乌镇，自是别有一番风情。
你可以挑一处民宿临水的露台坐了，点上几个特色小菜：红烧羊肉、清蒸白水鱼、酱鸭，园里自种的时蔬。再来瓶啤酒，三五知己，就着清风明月下酒。夜渐深，两岸的房舍店铺陆续亮起灯，霓虹似的光在水面穿梭流动。那慢慢摇过来的船中，是否坐着哪个朝代的古人，闻着酒香便过来了。
吃完了饭，就在凉风中四处走走逛逛吧。女红街的特色商铺，那里面琳琅满目的物品，都是纯手工制作的。每一件小巧精致的东西，都带着制作人的体温与心意。三寸金莲博物馆中，近千双各式别致的金莲鞋，记载着国人高度畸形的审美观。或去有百年历史的老邮局，寄一张个性明信片。如果有足够长的时间，古人能收到吗？柜台后那些空落落的隔层，好像还塞满了古旧的信件，等着被送到一双期待的手中。或是去设计古雅的昭明书院，在空旷的庭院坐了，想象一下皇家的奢靡。或去评书剧场，看身穿旗袍的女评弹人，在雕花台阁上，一拍惊堂木，说出一大串抑扬顿挫的本地方言。再不，就去露天影院怀一下旧吧。宽敞的院子里树影婆娑，前面一堵灰白的墙上，画上了类似电影屏幕的黑框。一位工作人员拿出胶片，架在高脚凳上，墙上的黑框里便出现了活动的画面。你坐在前排板凳上，想起小时候早早吃了晚饭出来占坐的情形。
喜欢热闹的人，可以去升莲广场的酒吧，感受一下夜晚的热力。喜欢安静的人，可随处找个廊栅，于美人靠坐了，看天上明月在河水中，晃来晃去，揉碎了，又聚合。人群渐渐散去，夜渐渐深了，还有一轮孤月陪伴着你。不，不止一轮，还有一轮在水中。有时，天上的月被云遮住了，水面只剩下两岸屋舍灯光的倒影；有时，水中的月被乌蓬船搅乱了，银色的水波一圈圈荡漾开去，橹声唉乃，散落在水面。千年后的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吗？千年后的水肯定不是那些水了。河水静默地西流去，经过无数的桥，再绕过一段围墙，外面便是京杭大运河了。2012/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