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网站首页 > 散文 > 文章内容


导读:一清晨,绿漆小铁门“嚯啷”一声开了,一道亮光扑进矮小的储藏室,刺得大金鹿昏花的老眼直翻白眼。是父亲又来骑他草绿色电动车,去泰山长寿桥带山泉水了。没想到,父亲那么喜新厌旧,自打有了这“电驴”就没正眼看过

清晨,绿漆小铁门“嚯啷”一声开了,一道亮光扑进矮小的储藏室,刺得大金鹿昏花的老眼直翻白眼。是父亲又来骑他草绿色电动车,去泰山长寿桥带山泉水了。没想到,父亲那么喜新厌旧,自打有了这“电驴”就没正眼看过他的大金鹿,说起来真不够朋友。
父亲提着两只大大的白塑料桶,一左一右往电驴后座上一挂,“嘟”一声鸣笛,推出小屋,一道烟儿跑远了。气得老眼唠唠叨叨发起满肚子牢骚。
老眼的睡眠就像父亲一样越来越少了,天天闷在这小黑屋里也不想睡,打量打量周围老态龙钟的弟兄们心就凉了:车梁兄本来就黑,身上金色的“大金鹿”三个字早就磨掉了,黑不溜秋靠着墙角整天睡不醒;曾经明晃晃的车把老弟,如今满身锈迹斑斑,一天到晚趴在工具箱上,头都懒得抬抬。它们哪一个有老眼尽职尽责?虽被父亲挂在墙上,心有余而力不足,却忠心耿耿,时刻瞪圆了眼看着他进进出出。父亲的秘密及所有喜怒哀乐全在老眼那儿装着呢。

要说三十多年前大金鹿何等风光?父亲推着它一进家门,全家人喜笑颜开。四个孩子欢蹦乱跳围拢上来,大弟晃晃铃铛,铃声叮铃铃脆响;小弟转转蹬子,车轮唰啦啦旋成耀眼的银圈。姐姐当天就钩了一套黑毛线流苏花边,裹护住车梁;我把两块金黄的锡纸缠在辐条上,车轮一转,金花飞旋;母亲用碎花布包了块厚海绵,绑在后座上,谁坐上来都舒坦。
平时,父亲骑着大金鹿风里来雨里去,下地干活、走街串乡,一路风尘满身风霜;逢年过节带着大人孩子走亲戚,说说笑笑满面春光;谁家儿子相亲临时借去救急充充面子,喜气洋洋也算体面。
最热闹是在大年初一,姐姐推着大金鹿在场院里学车子,我歪歪扭扭扶着后座。大金鹿撒欢儿跑,满场院的孩子气喘吁吁在后面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摔摔打打,我们姐弟的骑车技术都从大金鹿身上学了起来。
让大金鹿最荣耀的事还是送我们到外地上学,大金鹿驮着铺盖卷儿送到村东头车站,路上左邻右舍赞不绝口。那眼红的嘴巴撇到了耳朵根儿,说我家祖坟埋在了风水宝地,要不然一个老实的像石佛一样、锥子都扎不出声儿的农民,怎有能耐供四个孩子考上学,走出泥巴窝?个中滋味谁知道?父亲到底吃了多少苦,流过多少血汗?大金鹿那双眼最清楚。说到陈年往事,老眼心潮翻滚,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

大约是1978年大金鹿走进我家。最初几年,大金鹿天天驮着大锤、钢钎、炸药,陪父亲到西山的石窝里开山采石。抡圆的大锤牵引着父亲肌肉隆起的铁臂;起伏的腰背下金石撞击,钢钎铿锵一寸一寸嵌入岩石;开山炮怒火冲天,轰隆隆震耳欲聋,掀起半空的石块夹杂着黄泥落满山坡。唯有在碧空游荡的骄阳不露声色,静静俯瞰山坡石窝里忙碌如蚁的人们。
晚云收,夕阳挂,山脚群羊,烟村昏鸦。父亲,汗流干了,浓密的黑发、破衣烂衫上落满了厚厚的石面粉尘,遮不住的疲惫、抗不住的饥饿突袭而来;大金鹿,满身尘埃,面目全非。他们相互依赖,在崎岖的黄土路上颠簸着,慢腾腾转回家。大金鹿沉重滚动的双眼被路边草丛里的露珠濡湿了一遍又一遍。
苦心人,天不负。1982年,姐姐考到省城上学,跳出了农门,极大地鼓舞了父亲的斗志,给整个家庭带来一片光明。
“过去家里穷,我想上学,你爷爷供不起。现在,你们自己凭本事考学,不管谁,我都供到底!”这是沉默如山的父亲的豪言壮语,一直激励着我们姐弟发奋自强。无论在那个贫困年代的苦涩中,还是在未来岁月的美好憧憬中,我们都在父亲顽强撑起的天空下,安然前行。
车辚辚,风萧萧,父亲劳作在山腰。机器怒吼震山岳,尘埃弥漫壮行豪。为了多挣几个钱,父亲在碎石场一干又是几年。那年头,喂鸡养猪零打碎敲,只能贴补家里几个零花钱。碎石场、水泥厂成了村里人的重要经济来源,几乎聚集了全村的青壮劳力。
酷热的夏天,男人们只穿一件短裤,推着一车车石料填进碎石机,腾起漫天石屑粉尘。轰隆山响的机器一转就是一天,他们就在滚滚尘雾里湮没一整天。夜幕中,那些疲惫晃动的肉体覆满“寒霜”,变成了“白鬼”,哪里辨得出人样?旋转的机器榨取着村里男人们的血汗,无情的石屑粉尘蚕食着他们健康的肺,也虐杀了碎石场周围的绿色生命,唯有多年生长在岩缝里的酸枣、荆棵在苟延残喘,那终年覆盖着白石面的枝叶,雨后才见天日,透出点苍绿。
所幸,1985年、1987年,我和大弟又依次考出了家门,把父亲从艰险的挣钱路子上解救了出来,父亲再也不用披星戴月跟着碎石机转了,只安心种好家里的几亩责任田即可。随着我们一个个参加工作,买上了凤凰、飞鸽自行车、幸福摩托车,父亲肩上的担子也逐年减轻,但父亲的坐骑依旧是苍老了的大金鹿。

1990年小弟考取重点高中那天,父亲整修着大金鹿信誓旦旦,说我们上中专的姐弟三人不过是半拉砖头,家里应该考出一个真正的大学生。话音未落,父亲额头滚落的汗珠噼噼啪啪砸进了大金鹿泛白的老眼。谁也没料到这一声承诺,要付出几多心血。
小弟不负所望,复读一年,1994年终于考取了上海某学院,但高昂的入学费用让一个农民家庭不堪重负,再度陷入了经济危机。
为了践行“出一个真正大学生”的诺言,父亲踌躇再三,卖掉了居住了将近20年的宅院。父母租住进城边的三间平房,我们姐弟三人轮流担负起小弟读大学的学费及日常开销。那一年,我的月工资不够小弟在上海的月生活费;那一年,五十多岁的父母离开耕作了半辈子的土地,没有技术、没有文化、没有能力,他们何以为生?那几年,我们姐弟三人陆续建立的小家也在经受不同程度的考验。那一年,大家小家,愁云密布,举步维艰。父亲艰难谋生的身影里依旧是大金鹿相依相伴。
寒灯暗,父梦回,秋雨声声滴心碎。为了养家糊口,扛了半辈子锄镰鐝锨的父亲,推着苍老的大金鹿驮着水果筐沿街叫卖,被工商管理人员追得仓皇躲藏,杆秤几乎被没收,来不及收起的桔子四散滚落,被疾驶而过的车轮压作稀烂一团。父亲第一天出摊仅挣了四块钱!
数不清多少个漫长的夜晚,沉闷的父亲愁容满面,坐在八仙桌边垂头不语。沉寂的黑屋里,只有老座钟单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