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笼，红浆果

结一树红灯笼，这个动宾短语打上一个书名号，就是朋友汐子评论一位女诗人诗歌的文题。于常年生活在清凉山上的我而言，这个文题有一种视觉和人间的暖意，也很美。我读过女诗人的十数首诗，确是这样，生长在女诗人诗句里的景致，不仅入世，而且入世的这样深又这样动人，这诗歌之树上结的“红灯笼”有我能感受得到的和无法领略的生之种种滋味。汐子写道：“她的笔端流淌着生活与生命的真境和真义”。因为这般红不仅仅美好而且有人间味有生命的精神气。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在推荐女诗人作品之时，汐子还向我推荐了诸多书籍和关于读书的博文网址，并极为认真地与我讲述梭罗：“不能把他的独居湖畔看作是什么隐士生涯，他是有目的地探索人生，批判人生，振奋人生，阐述人生的更高规律。并不是消极的，他是积极的。并不是逃避人生，他是走向人生。”其用心之诚其用意之纯，令我感动又不安。我不了解汐子，仅是读过他的一些作品，得知他是东北黑土地上的军人，扛过枪，参与过军营政治生活，也独自走向雪山站岗，用雪地上的脚印为陷于绝境的人引过路……感觉这是一个对生命对美有着坚实信念的人，一个对生活对现实有着及其敏锐痛感和关怀的人，一个犀利强韧而又热忱的人。因而不难理解，这个早春，汐子会给千里之外的山中友人送来“一树红灯笼”。
然而，我的视觉已在不知觉中退避红色，偏爱蓝色和绿色。我相信蓝天绿水中会演示一个更为准确和现实的存在，而我曾经所摸过的许多坚信，将变成虚景。王维说“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我觉得很好。王唯的桂花与山茱萸，睡满我的窗台，也很好的。诗佛不说神马都是浮云，他只是坐在山水里，发现许多东西与云是同一个东西。在相逢意气与离情依依的生命热情，与云卷云疏的生命自适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不同土壤不同空气中成长的人，是否可以相互探讨沟通呢？汐子亦一篇一篇读完了我山中文集中所有的散碎文字，并相告：“我想就你的文字山水谈几点我的看法，算作不同思维的沟通。”我已经渐渐不习惯别人待我的热忱，我敏感且害怕听到与我或与我的文字有关的声音。邯郸王克楠老师曾在我不知晓的情况下写过一个关于我习作的读感，那份对晚生的真诚鼓励使我感动，然而前辈对我文学上的期待令我惭愧，因为我做不到。汐子又会就我的习作写些什么呢？
我给汐子敲了几个字：你可以不写的。我清楚自己的性情，和角色定位，一个人群中的边缘者，一个许多场合中的不在场者，退避者，缺席者。我更适合呆在一隅喃喃作声。那些散去的人和事，是随缘尽而了了，不强求。那些见面必言及各种宏大主题的征文、获奖和荣誉头衔的话题，我怕。那些必言及文学要挖掘人性之复杂和丑陋，生之苦难的深刻话题，也是我怕的。这些年里，我在山中平淡无奇地走在比树叶还稠密的日子里，偶尔也抬头向一片云望去，不自禁会记下自己的喜悦或惆怅——都是一些植根于生命隐匿处的个人小话，都是对外在世界和人之故事的淡化，弱化。即便文字中时常闪现的植物鸟虫和山民也只是我喜爱，我感激，却自觉驻足在一定距离之外。我一篇一篇慢慢地写着，在一个安歇自己的巢穴里，在面对词语的出神中，写作渐渐变成一种没有事件，没有多少动静声响的个人生活。当然，学校安排工作时，教务处的老师会对我说，你语文课上得还不错，顺带兼做下文学社的工作吧，语文老师跟同学们一起写写作文，搞搞诗朗诵什么蛮好的。我愿意这样存在。
东北黑土地上的军人朋友汐子，是否能理解这些呢？“哥哥，当江风拍过心岸/请在那盏哭不出声的酒杯里/给那根缠住月光的藤蔓，命名”这是女诗人的诗。“走吧，人间的孩子！/与一个精灵手拉着手，/走向荒野和河流，/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了，你不懂……”这是我喜爱的叶芝的诗。我是无法如女诗人如叶芝一般携带着自身的独特性向超出自身的更高东西转化，生发出歌哭吟唱生命的热情和普世的喜悦悲伤。
我的文字在表述些什么呢？很简单，密密麻麻的心事，属于女人。我对主题中心的关心和表述，远不如对心事对语言文字自身穿越物体介质的美感的迷恋。在我的密室里，偶尔也会出现一点奇异的红晕，但那只是一两枚幻想的红浆果，是我内心的愿景。这也许是汐子在阅读我文字时所感觉到的“不只有一点意思，还有一种气味……”，“语言、语速、语感、语境和语义轻盈、淡远”吧。
命运之风把我吹送到这片树木林立的地方，目之所及，我看到的多半是绿色，蓝色。就像融化在一片巨大的琥珀里，我的血肉和骨骼被轻轻揉碎，不再疼痛。我也渐渐在阅读一些散发着土地、植物、动物气味的书籍，它们能触发我某种愉悦的感觉和一种宁静的景观想象。当早春的暖风持续拂过山峦，吹拂过我的身躯时，我是否可以真真切切看见那些小巷屋檐下暖暖的红灯笼？然而我还是看见了如琴湖里游过的小红鲤，美丽的红。我也真切地看见了山林角落处一些星星点点的小芽芽小花苞，还有红浆果……
我顺手摘下一枚，浆果红红地闪烁。我想把这枚林中的红送给汐子朋友，一如他给我送来一树人间的红灯笼。

2015－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