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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天有道尽下的甘露细雨,地有道尽出的五谷根苗,朝有道尽出的忠臣良将,家有道尽出的孝子贤孙……”喜欢听一种叫做“凉州贤孝”的民间小曲儿。离开乡下老家有二十多年了,却总也忘不了从前在老家时听“贤孝”的情景
“天有道尽下的甘露细雨,
地有道尽出的五谷根苗,
朝有道尽出的忠臣良将,
家有道尽出的孝子贤孙……”
喜欢听一种叫做“凉州贤孝”的民间小曲儿。
离开乡下老家有二十多年了,却总也忘不了从前在老家时听“贤孝”的情景——
麦谷在仓里冬眠。农人们熬到了一年中最清闲也最无聊的季节。一场白茫茫的雪覆盖了封冻的土地。旧报纸糊就的窗户外朔风正凛冽地吹着。夜色渐浓。夜的帷幕刚刚合拢,谁家的煤油灯就亮了,虽然,那光很微弱,但因了一线希望,农人们的心地是亮堂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村庄,所以,无需主人站在巷道口呼叫,冬闲的男女老少就陆续到达,挤满了屋子。
被称做“瞎仙”的盲艺人,早在晚饭前就将三弦子调弄到了最佳状态,此刻,他显得成竹在胸,正襟危坐在一面大炕的中央,吸着烟卷,喝着茯茶,不时地清清嗓子。估摸着人到得差不多了,他摸过立在身侧的家当,拨几下弦,屋子里的喧闹声立马消失无踪。
就开唱了。
“贤孝曲儿本是圣人造,
不打一个开场唱不好。
仙桃好吃树难栽,
曲儿好唱口难开……”
先来段儿短的吧——《劝妹子》?或者《小姑贤》?要不就《目连生孝母》?曲词是夹叙夹议,曲调是忽扬忽抑,歌声,弦声,仿佛两根细丝线,牵着你的感觉,你的情绪,牵着你在家庭内的所作所为,在煤油灯微弱的光亮下飘逸。瞎仙的感觉就是他的眼睛,准确而敏锐,一曲唱毕,他已经“看”清楚了,在场者中,平日里哪个对老人忤逆不孝,哪个虐待了人家的闺女——那低垂的脑袋和忏悔的泪水暴露了一切。
小曲儿的教化收到了明显的效果。那么,暂且告一段落,咱给大伙儿唱一出“大戏”!
其实,农人们对那些内容早就非常熟谙了,无论是哪一出,例如《白鹦鸽盗桃》,例如《薛仁贵探家》,或者《丁郎刻母》,大凡都能哼出三两句。但在那些寒冷、寂寞而漫长的冬夜里,他们围坐在一起,依然听得如醉如痴。丝毫没有因曲文的陈旧而觉得索然无味。三星在夜空闪烁,听曲儿的崽娃们终于支撑不住,半躺在娘怀里,入了梦乡。而大戏才刚刚进入高潮:盗桃救母的白鹦鸽身陷鸟笼,征西归来的薛仁贵误射了从未谋面的儿子,丁郎之母正准备在在柳树上一头撞死……苦啊——农人们的心被吊起来了,欷嘘不已。女人们尤其心酸,禁不住珠泪纷纷,多么渴望曲中的人物早点儿逢凶化吉,苦尽甘来。瞎仙深谙他们此时此刻的心情,那调儿愈发弹奏、吟唱得凄楚悱恻,缠绵动人。恍惚间,唱者,听者,全都幻化作了那曲中人儿……
“天上的云多了日不明,
世上的山多了地不平,
河里的鱼多了水不清,
山里的花多了开不尽……”
许多年里,劝谕着人们行贤尽孝的“凉州贤孝”,在农人们的日子里流淌。
我本该是农人中的一员,长大以后读了些书,竟沐猴而冠,成了这座西部小城里的文化人,日日与文字为伍。无论生活如何变化,我对属于乡野俚曲的“凉州贤孝”始终情有独钟——我的电脑里储存着它,工作的时候时常在听;我手机的来电提示音乐,是它;闲时无意中哼唱的曲调,是它;当我心绪晴朗或灰暗时,我会不由自主地唱起它。(在这里,我还要自夸一句:在本地的文化人中,若要进行贤孝演唱赛,拿头奖的必然是我!呵呵)几十年来,我读过的书,恐怕要以“吨”为单位来计算了吧,我要说,我读过的那些书,包括那些在尘埃落定之后依然被公认的名著。它们的使尽浑身解数的技巧,貌似起伏跌宕的情节,至多能稍稍触动一下我的心弦而已,却始终不能像贤孝乐曲一样浸透我的心房,让我为它而舞之蹈之或潸然流泪。在无数个深夜里,我一边吟唱着那些亲切的小曲儿,一边默思:那在别人听来也许太显直白,以至于让他们不屑一顾的“贤孝”,何以能深深地感动我呢?或许,那些精美得无懈可击的名著,所缺少的,正是“贤孝”那自然流泻的原汗原味,那从不刻意修饰因而毫无矫揉造作之感的直白。
听听那些曲词吧——
“娘老子活着你叫好好地吃,
强如死了烧给些纸;
娘老子活着你叫好好地穿,
强如死了又哭又喊。
活着不给吃不给穿,
人死了发上多大的丧也是白费钱……”

“廊檐底下的水照窝窝儿流,
前院子起火要往后院子里走。
三十年的媳妇熬成了婆,
你的娃娃长大了也会照样儿学……”
在我看来,这“贤孝”,这朴素到极致的唱词劝谕,就像那乡间的野花,直接面对凄风苦雨,直接吸纳阳光地脉,它的馨香,却比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在温棚里精心侍弄的名花更浓郁,更持久——只是现代生活中的人们太注重形式而忽略了它!
是的,现代生活中的人们忽略了它那丰厚的内涵。这种源于凉州大地的叫做“贤孝”的小曲儿,正如它的名,是劝人行贤尽孝的。但是如今,即使在乡间,我也很少能够听到了。它在人们的生活和娱乐中,似乎渐渐消失了。每次回老家,当我耳闻目睹一些伦理方面的恶行时,我就想,假如那些当事人时常听一听“贤孝”,接受点“贤孝”的教育,那些恶行,是否会减少以至完全消灭呢?或许,它的作用,在某种程度上是白纸黑字的法律条文所无法企及的呢。
令我欣喜的是,在小城的文化广场,近年来出现了一个景观:一群老头老太围坐成一圈,他们的中央,是怀抱三弦的瞎仙,轮流唱着“贤孝”。每次经过那里,我都要驻足听上一阵子,并且满怀了感激的心情,付给那些盲艺人几文演唱费。末了,我默默地转身离去;而附近的歌厅里,正隐约传来另一种乐声,与之形成鲜明的比照。
我想,无论如何,美好的东西,是终不会消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