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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一、难耐苦涩时那年春天,潘大刚过六岁生日,后妈也生下了他的第二个女儿。后妈躺在木板床上,身上搭了条满副补丁的铺盖,头上包着一方黑色丝帕,抬着臃肿的脸,嘬着嘴,正往一个土钵里吹着气。土钵里泡着半颗蛋,晕

一、难耐苦涩时
那年春天,潘大刚过六岁生日,后妈也生下了他的第二个女儿。后妈躺在木板床上,身上搭了条满副补丁的铺盖,头上包着一方黑色丝帕,抬着臃肿的脸,嘬着嘴,正往一个土钵里吹着气。土钵里泡着半颗蛋,晕晕糊糊的样子,想必是泡了一天一夜了。后妈试着用她那厚厚的嘴皮在土钵的边边探了探,然后仍嘬着嘴,小心翼翼地喝了大半钵蛋汤。潘大和潘二两兄弟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床边,硬是看着后妈把汤喝下去。汤下去的时候,后妈的喉咙里呃的一声响,潘大和潘二听得,使劲地把口水往肚子里吞去。但口水实在太少,潘大和潘二的喉咙免不了干巴巴地一阵难受,于是把喉头提了提。
潘大和潘二本来有自己正式的名字,老子潘云头还曾耐心地教过他们这字的笔画。可是,潘大和潘二始终都学不象。潘二年纪小,学不象自然是情有可原的。潘二年纪稍大些,学不象就只能讲他哈得像头牛了。潘云头骂着潘大哈得像头牛的时候,心里也有一阵惭愧。都是各人那该死的名字,云头,云头!为了这个云头,各人的身价非但没有高到云头里去,还白白地挨了三年的批斗。潘云头一再讲自己没什么别的想法,都是老头子的错,给自己取了个这名字。可上头的人讲,潘云头,攀云头,那不是天吗?毛主席才是天,踩在他老人家的身上,你还敢装模作样地讲没得那想头。潘云头在那整整三年里,除了干活就是挨批。潘云头的头上顶着一顶高高的用蘑芋糊起来的纸帽。颈根上悬着一张纸牌,写着“打倒反革命”五个歪歪扭扭的字。赤着双脚,清早黑夜头很准时地挨家挨户地讲自己的滔天罪行。别人朝他吐口水的时候,潘云头还要反复地骂自己,真是狗娘养的,不晓得天高地厚。潘云头有时也怨生各人的那老头子老娘。但老头子老娘死得早,只有两堆泥巴圈在对门坡的土坎上,总不能挖了它吧。潘云头挨批的那会儿,女的(老婆)小翠也害了痨病。两个儿子因为没得人看管,先后出了点事。潘大从屋后的菜园铺坎上滚到水沟沟里,嘎了三个对时,后来才慢慢好了。潘二玩抵抵炮,抵到自己的耳朵上,嘭,聋了一年半。潘云头天天星夜头爬山找草药,才把潘二的耳朵治好。潘云头各人觉得,祖宗传下来的么子都没得,最能以为豪的就是这找草药的本事了。潘大和潘二出了事不久,潘云头的女的小翠就睡了方子。
潘云头上头有个兄长叫潘云上,潘云上刚讨了个女的,有回上山砍柴,不小心摔到岩坎脚下,死了。那刚讨的女的因肚里有了喜,不敢马上去嫁别个,她一直说各人心善得很,软得很,怕别各对这肚子里的货不好,就留了在了潘家。后来生了个带把的,比潘大的年纪大两岁。潘云头心里头替潘云上喜欢,就经常送米送粮。寡妇想找个人家嫁了去,但始终没找得各人喜欢的,一拖就是三年。潘云头平时没得空管各人的两个儿,潘云上那寡妇日子也不好过。跟到就有人作中,叫潘云头坐床,和那寡妇住一起得了。潘云头没意见,那寡妇也没讲什么,跟到两个人就名言正顺地称起男人女的来。女的对男人还过得去,也晓得清早黑夜头煮饭。就一点,那女的容不得潘大潘二。她讲那不是各人屙的,为什么要对他们好。潘云头心里晓得也不好讲,就由着女的的性子来。潘大潘二学不象各人的名字,那女的就扯起潘云长的耳根子讲,他们哈得这样,就算了,喊他们作潘大潘二得了。潘云头想想也是,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操心那么多。往后,潘大潘二就只有潘大潘二这名字了。
后妈打了个嗝,对潘大和潘二翻了个白眼。跟到和潘大潘二俩兄弟讲,潘大潘二,不是做娘的心要不得,这屋硬是小,你哥你妹都快没得住的了。你俩兄弟就住到生产队的屋去。讲是生产队的屋,其实是那女的喊潘云头在生产队的屋边搭的个茅草棚棚。潘大潘二的脑壳没拐个弯就答应了。
潘大潘二搬到了生产队边的茅草棚棚里住。潘云头心里硬是有个结,他觉得各人对不住死去的女的小翠。盖茅草棚棚的时候,潘云头特地多盖了些茅草,尽量地结实些。潘大潘二住到里头,落雨到干处,天晴到荫处,一日三餐有潘云头送,也没得么子不喜欢的。至少不得再锉(被)后妈扯着耳根子骂了。后妈就是爱扯着耳朵根子骂。潘大脑壳有点哈,后妈喊搞么子就搞么子,耳朵自然是少受罪了。潘二的脑壳稍微开窍些,所以老爱开溜。后妈就在潘二的屁股后头赶。没锉赶到就好,锉赶到了,那潘二的耳朵就又要扯掉下来一寸。锉扯耳朵根子,是最痛的。潘二的耳朵就锉扯得掉到了肩胛骨上。住到茅草棚棚,潘二比哪个都欢喜。
生产队的闲人碰到潘大潘二的时候,老爱扯着潘大潘二开他们俩兄弟的玩笑。快嘴巴卢四讲,潘大潘二,你们的小老二都还没长大,就要自立门户了。真是了不得!老妞讲,潘大潘二,莫侬们哈啦,你们俩兄弟到(在)茅草棚棚吞麦麸子,那女的在屋里吃蛋吃豆腐吃肉哩。河边的光棍朱老三也讲,潘大潘二,你们俩兄弟真是丢男人家的丑。骚婆娘一个,怕么子怕。这时,潘大就低着头不做声,潘二就歪起脑壳,仔细地听那些人讲,长劲地想听懂那些人讲么子。生产队的人讲了,又跟到咒起潘云头家里的那女的来。真不是个东西,连把还没长熟都要整,真是良心被狗吃了。那种女的,准不得好死。迟早都有报应的,走着瞧。
潘大从来不爱吭声,即使讲话,也是闷声闷气的。潘二再长大点,生产队里闲人的话就进了他的耳朵。有一回潘二冒火了,跑到潘云头和女的住的屋门口大闹了一场。
潘二站在门外,长劲地骂着那女的,骚货,骚货!潘云头的那女的听了,也从屋里冲了出来,回骂着杂种,杂种!俩人只管捡最难听的骂。街坊四邻听到他们骂得难听,就都跑了来围观,讲长道短。潘云头坐在里屋,硬是听不下去了。面子上又过不去,就从里屋陡地站起来,一脚踢开了板凳,一趟子窜到潘二的前头,狠狠地扇了潘二一个耳光。潘云头骂道,是哪个把你屙出来的?是哪个养你的?潘二只记得潘云头心疼各人和潘大,竟然忘记潘云头也会发火。潘二嘎了。潘云头的女的索性叉起腰,双腿站开了骂。潘云头一把拉了各人的女的就往里屋走。咚,门关上了。
潘二站在门外,嘎了半天,流了很多猫儿尿(泪水)。人群散了,只剩下几个爱管闲事的人。就有人怂恿潘二讲,潘二,干脆把门撞开,打那女的一顿得了。那女的不是好东西,害死过你大伯,还要继续害你老子。干脆把她打死好了。你若打不赢她,咬也要把她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