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白手绢

1
记事以来，奶奶有一张白手绢，手绢右下方绣着两朵婀娜的百合。好像两张微笑的脸，朝着某一个方向，讲述一个温馨的故事。
奶奶常年将白手绢别在藏蓝色对襟衣服的第三颗盘扣和第四颗盘扣之间。听大姑妈说，有几年，百合湾与奶奶同龄的婆姨们模仿奶奶的妆扮，将手绢别在胸间。但是，她们的手绢不是白色的，且没有百合。
记忆里，很多时候，在某些清晨或傍晚，奶奶浣衣归来，首先从木盆里挑出白手绢，抖动几下，抚平，晾在院坝边杏树的枝丫上。
阳光晴好之时，有风吹过，白手绢像一只翩飞的白蝴蝶，忽闪着双翅，跃然在绿叶间。
每当此时，爷爷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嘴里叫着陶氏大姐你回来啦，喝药的时间到了没有。
爷爷眼睛深陷，胡子花白，话没说完，咳嗽不停。
奶奶急忙扔下腰间的木盆，边招呼爷爷小心点别摔着了边扶将爷爷进屋去。
堂屋角落的灶上，药罐子正冒着热气。
奶奶将药一勺一勺吹冷，送到爷爷嘴里。爷爷像一个听话的小孩儿，伸长脖子，够到奶奶的胸前，吸勺里的药，咕噜咕噜，喉结里发出一些声响。
爷爷剧烈咳嗽，奶奶一手拍打爷爷的背，一手迅速抽出别在胸间的白手绢替爷爷擦净溅出嘴角的药星子。
那个时候，我倚在门枋上，看看杏树枝上随风翻飞的白手绢，再看看爷爷嘴边翻动着的白手绢。想着村头陆阿婆绣匾上的百合绣成什么样子了。

2
陆阿婆就住在村头的绣楼里，很少下楼。她总是坐在雕有百合图案的窗棂前，低着头，手拿一块绣匾，一针针地绣百合。
绣楼对面的坡上有一块地，开满了百合。
每年的春末初夏，百合开得欢，那时陆阿婆才走下楼，默默走到对面的坡上，站在陇上的百合花丛中，良久不语。
在百合地里，陆阿婆的背影看上去像一首婉约雅致的诗。
村里的小孩子在她背后大声唱，地主婆，住绣楼，一住住到坟里头……这时，奶奶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像轰小鸡似的，把小孩子们赶开。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奶奶和陆阿婆是最要好的朋友。比如，奶奶煨了老母鸡汤，一定打发我给陆阿婆端一碗去。比如，门前的杏儿熟了，奶奶定会摘一篮子亲自送去。比如，奶奶和爷爷吵架了，定会找陆阿婆诉苦去。
梅雨季节的下午或某些玫瑰色的黄昏，在百合湾村口，会看到前面绣楼的花格窗下有两个老妇人，一个在绣百合，一个在绕线团。
她们是陆阿婆和我家奶奶。她们相互映衬，经年久月，像一幅和谐的画。
在百合湾，人人都说陆阿婆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太婆，少言寡语，独户独身，天天窝在屋里绣百合。绣了好几十年。
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陆阿婆绣的百合栩栩如生。很多人带着绸缎前来求绣，或者要高价索购陆阿婆的绢绣，都被陆阿婆果断拒绝。
唯有我家奶奶，总有一张崭新的绣有百合花的手绢在胸前骄傲地开放。
这让年幼的我心生疑窦，在很长一段时间，我曾试图解开这个谜，可是，每每向年长的父辈们问及这个问题，他们都默默地走开。
有一年，我偷了奶奶的白手绢，与村里一个年老的婆姨交换“谜底”，这个老太婆就跟我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从前有个地主，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这个女儿长大之后，爱上了家里长工的儿子。那个地主当然不愿意把掌上明珠白白送给下人当媳妇，于是就把女儿锁进了绣楼。
每天早上，长工的儿子站在对面的坡上，静静地向绣楼这边张望。他身后有一片含苞欲放的百合，那是两年前他和绣楼里的女子一起栽种的。他们经常在那片地里谈笑和接吻。
地主知道后，把长工解雇了，并派人将百合连根铲除。
老婆婆说长工的儿子一表人才，识文断字，可惜后来疯癫了一段时间，最后成了瞎子。
老婆婆讲到这里的时候，突然眼睛湿润，然后就不愿讲下去了。她把白手绢扔还给我，踮着小脚跑开了。边跑边说你家奶奶是个喜欢吃亏的大好人，等你长大了才能听懂这个故事。

3
我十岁那年的一天，照例浣衣归来的奶奶给爷爷喂药擦嘴时，猛然发现白手绢血迹斑斑。
奶奶对着阳光展开手绢，手绢上的百合花被血浸染，变得模糊不清。
奶奶放声大哭。我们全家围在了爷爷身边。
爷爷仿佛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他颤抖着双手，一寸一寸，抚摸奶奶的脸，眼泪流了一地。他的嘴不停地翕动，想说什么，却始终没说出口。
这时，有人匆忙跑来，说陆阿婆从绣楼的花格窗上掉了下来，面朝地，好象没气了。
奶奶急忙捂住爷爷的耳朵。
可是，我们分明看到，爷爷长吞一口气，头倒向了一边。
号啕声四起。
为给爷爷选墓地，家人发生了分歧。父辈们坚决不同意爷爷葬在陇上的百合地里。而奶奶坚决要让爷爷葬在百合地里。
最后阴阳大师出面解决争执。爷爷葬在了陇上百合地旁边的小树林里。
爷爷下葬那天，陆阿婆的新坟已立在了百合地。那天百合花开得很整齐，一朵赛一朵娇艳，在五月的光线里，非常炫目。
奶奶站在百合地里，目送爷爷的灵柩经过陆阿婆的坟头。她手里扬着绣有百合花图案的手绢，一头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
自从爷爷去世后，奶奶时常去陇上的百合地里自言自语。多年如此。
村里的婆姨们劝她，说陶氏啊，你够意思了，照顾瞎子和地主婆四十多年，你对得起他们了，他们在天上比你过得好。

4
关于爷爷、奶奶、陆阿婆之间的故事，家里有个不成文规定，不准任何人过问和打听。
这个谜困一直困扰着我，直到我新婚那天，才得以解开。
那天，我和夫君追求新奇，选择传统婚庆形式：敲喜锣，抬花轿。当我从花轿上走下来的时候，前来参加婚庆的奶奶突然昏倒。
奶奶说她也是坐着花轿到爷爷家的。新婚夜里，奶奶秉烛，给我讲起了这个动人的故事。
奶奶的娘家在百合湾对面山脚下的槐花坳。家里很穷，一共九兄妹，奶奶排行老七，上面全是娶不到媳妇的哥哥。
长到十六岁，奶奶从来没离开过槐花坳。从小到大，她最喜欢的事是摘槐花做花冠，最喜欢吃的是槐花饼。是的，就是十六岁那年的五月，槐花开满枝，远远望去，好一片香雪海。这天，奶奶哼着小调在槐花地里边摘吃槐花，边用槐树枝编织花冠。她的